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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9 第二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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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9   第二十九章

◎登基第二十一天(已修)◎

自有記憶開始, 家中就空無一人。

父親需要鎮守邊關,常年當值;母親雖然被皇帝下令不許插手軍務,但她有很多事要做, 打通商隊, 兌換軍隊所需錢糧, 每日都很忙。

等後來, 她知道母親是公主, 自己是郡主,身份並不能讓她覺得慶幸,反而陷入了另一個深淵——燕都。

皇帝厭惡他的母親,連帶著厭惡自己, 父親離世不滿三個月,母親便被下令前往南詔,連同自己, 離開了飄雪的北疆,一路南下。

一開始, 讀書只是明璇無聊生活的一個消遣, 但被照顧她的姑姑發現後, 卻欣喜地說她能啟蒙入學了, 借公主府的名頭,找來有名的副講先生,從三、百、千教起。許是發現了她讀書的天賦, 迫不及待地開始《論語》與《大學》。

明璇不想讀書了。

周圍人一直說,只有好好讀書,才能有出息。她很想說, 她都已經是郡主了, 還要如何有出息?

一個孩子, 哪怕她有貴重的身份,可沒有權力,還是沒有人願意聽她說話。這是明璇很小就看出的道理。

今天本應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,她照常讀書、被罰、跪地念百遍——以副講先生所說,書讀百遍,其義自見,她背不下來是因為讀少了。

在第十三遍的時候,有人沖過來,用溫暖的大氅保護她,送她回房間,關心她的身體。

是之前見過一次的舅舅。

母親很少管她,她只在來燕都的路上聽過有關舅舅的只言片語。

她知道,舅舅很好很好,比她想象的任何樣子還要好。

他看起來不像一個大人,卻比那麽多大人還要可靠。

“阿、阿璇。”

明慕看見不遠處的小小身影,以為她被嚇到了,急忙放下茶盞,快走幾步,蹲在明璇面前,有點想抱她,卻害怕自己身上的寒氣染到她身上,柔聲安撫:“阿璇是被嚇到了嗎?”

明璇沒有說話,瘦弱的身軀抖動著,眼眶裏迅速氤滿水汽,變成淚珠流下來,哽咽說:“舅舅。”

“別、別哭了。”明慕瞬間傻眼——他不知道怎麽哄孩子啊!

他急忙向闞英使眼色,拿來大氅,披在明璇身上,再輕柔地抱在懷裏:“先別哭,你身體不好,我們先去洗澡,再喝些姜湯好不好?。

“今天這麽冷,我怕你生病,有什麽事一會再說,可以嗎?”

明璇嗚嗚咽咽地哭著,胡亂點了點頭。

但是別人要來抱她的時候,都被揮手打開了——她只讓舅舅抱。

明慕還是第一次抱小孩呢,學著記憶中的姿勢,生疏地抱起這孩子。

抱起來後,心裏又是一陣心疼:都五歲了,還這麽輕。

將人抱回居住的院落,早有人就準備好了熱熱的洗澡水和姜湯,太醫也在等候。

明慕看了,只說:“找一個侍女來幫郡主。”

府中下人都被制住了,沒一會,挑了一位侍女,哆哆嗦嗦地過來,跪地俯身:“見過陛下。”

明慕再沒有之前好說話的樣子,冷聲道:“照顧好小郡主,”

侍女嚇得癱倒在地:“是。”

他欲將懷裏的孩子遞過去,明璇飛快地探出頭,伸出手,拽著明慕的衣袖不放。

“沒事的,你先去換身衣服,一會舅舅陪你用午膳好不好?”明慕輕輕拍了拍明璇的背,眼神柔和,聲音也是輕輕的,像是對待脆弱的瓷娃娃。

“……好的。”

明璇很少被人這麽抱著,全身都依偎在另一個人懷中,非常非常安心。

她輕輕松開手。

明慕將這孩子遞給侍女,又留下大半人處理雜事。他不好待在外甥女的院落更衣,預備找個其他院落。

闞英不知從哪端出一碗姜湯:“陛下?”

明慕有點不想喝:“我就算了……”

闞英沒說話,只是把碗往明慕面前遞了遞,側過臉,露出昨晚趕路時被樹枝刮破的臉頰。

明慕下意識伸手,接過了碗。

“陛下最體諒不過。”闞英立刻順毛哄著,“是心疼奴婢端著碗累呢。”

他閉著眼睛喝了個精光,辣味直沖腦門,眼角擠出生理性的淚水,咳嗽了兩聲。

真是,闞英的糖衣炮彈越來越厲害了。

公主府的空閑院落很多,明慕叫人隨意找了個地方,換衣服、暖身體,再披上一件新的大氅,一氣呵成——有時候,明慕真覺得闞英可以改叫哆啦A夢。

更衣結束後,闞英沒提那位還在罰跪的副講,叫他來看,膽敢犯上,這條命很不必要了。

“叫京兆尹來。”明慕面色不虞,倒是不打算直接用強權壓人,而是預備走一走律法了。

由於過往經歷的緣故,他對古代封建社會的金字塔結構並沒有特別深刻的認知,遇到這種事,下意識地決定依法處置。

根據他的經驗,對方妥妥地算是虐待兒童,現代社會應該是先調解,嚴重者會蹲兩天橘子……不知道根據《大盛律令》,對方會怎麽判?

闞英面不改色,讓人立即去跑一趟。

“話說回來,餘林書院是不是在哪裏聽說過?”

明慕知道他記性不好,能留下印象的,一定是近期反覆接觸過,於是道:“是‘那些’私人書院?”

“正是。”

明慕眉目下壓,心中更添了一絲不喜:

好家夥,他還沒伸手處理這群人呢,自己就湊上來準備找打?

他在心中轉了一圈,如今會試算是將將平息,以後他預備在西寧府建立官學,加強聯系;那群走後門的進士基本都被打發出去教書,清理朝中勢力;而官職較高的那些人,大多致仕告老,只在地方……

“朕原先預備先培養金陵國子監,做出成效後再收拾這幫人。”明慕壓低了聲音,“如今一看,就連郡主,他們都不顧,如何會教那些普通學子……?”

“朕只怕,那裏面的亂象。”

明慕越說聲音越輕,似是無力地揪緊了衣袖,順滑的絹布瞬間變得皺巴巴的。

“陛下……”

“回宮後,朕給金陵六部去信,養老這麽久,總得幹點活。”

幹了這麽久皇帝,明慕早就明白,一昧內耗一點用沒有,有內耗的時間,幹脆去幹活工作。不知道方向也不要緊,內閣、尚書,都能幫他。

闞英站在明慕身後,悄悄擦了擦眼角。

不論出於何種目的,陛下總算開始接受他們、不拒絕朝堂的幫助了。

想完這件事,明慕又拎起另一件,奇思妙想道:“叫阿璇和我一起念書,可否?”

不讀書是不可能的……這輩子都不可能的,明慕之前混一混還可以說自己有前世記憶,現在不還是乖乖進學,更何況外甥女是徹頭徹尾的古代人!

闞英啞然,倒是很認真地想了想:“的確可以,如今看郡主的進度,與您仿佛。”

明慕有些底氣不足:“……倒、倒也不必加後面那句。”

他的確是從頭開始學起,但他可是大人,不要面子的嗎……

“不過也不必著急進學,不然會厭學的。”明慕預備叫明璇放松一陣再說,就算重新念書,也應該制定好學習計劃,萬不可像今天這樣拔苗助長。

他簡單地思考了一番小郡主未來的教育事業,心中有了大致的成算。

一番折騰下來,明慕算是收拾好了,幹脆先去郡主的院落,叫太醫好好看看。

明慕到時,太醫已經在給明璇診脈了。

這太醫看起來年齡不大,至多三四十歲,於現下的觀念來看,大夫應該越老越有本事,胡子越白,醫術越高。

太醫見陛下來後,沒有直接行禮,而是細細診脈,等診脈完畢,才收回手,補上這一禮:“見過陛下。”

“不必,郡主如何?”

太醫回道:“郡主身體一向康健,只是心氣郁結,長久下去,不利壽數。”

他第一次見這麽小的孩子會有這麽重的心事,嘆了口氣:“日後細細調養,或許能恢覆。”

明慕只覺得一陣心疼。

他看了眼半靠在床上的明璇,保證道:“以後不會了。”

第一眼就覺得小外甥女很像林妹妹,如今幾乎更像了。

說完,悄悄摸了摸小外甥女重新梳好的小發揪。

明璇神情執拗,身體瘦弱,棉綢衣裳並不能讓她看起來強壯一些,臉上也沒有孩子該有的嬰兒肥,手腕細細的,讓人害怕會不會輕輕一碰就碎了。

她早慧,說話是不符合年齡的穩重,重覆道:“以後不會了。”

有舅舅在。

明璇第一次如此相信一個大人。

她小小的心裏充滿了莫名的、無法形容的溫暖情緒。

“阿璇真好。”明慕輕輕握了握小女孩的手。

太醫行了禮,預備下去寫方子煎藥。

“請太醫稍等。”闞英忽然出聲,“給陛下也看一下。”

明慕:“?”

他試圖辯解:“我身體好得很啊。”

之前的補藥算是給他喝怕了。

太醫重新坐下,給明慕也把了脈,這次耗費的時間更長些,最後眉心深皺:“陛下近日勞累過度,氣血雙虛,今日又被寒氣入體,需盡快熬藥,防止風寒。”

明慕:“啊?可我感覺還行……阿——啾。”

話還沒說完,他就打了一個噴嚏。

一屋子的人瞬間嚴陣以待。

——

明慕感知周圍到陡然變化的氛圍,心道不妙,擡頭一看,闞英臉上萬年不變的微笑都消失了!

“請太醫寫方子,奴婢去宮中取藥來煎。”闞英立刻道,隨後熟練地指使著宮中帶來的宦官們,有條不紊地熱地龍、送暖爐,再烹制午膳。

小宦官們立時動了起來。

明慕試圖阻止:“等等,不用這麽誇張吧,這都春天了!”

他從小身體就不太好,總是發熱,長大後生病倒是很少了,他本以為這是成年後免疫力增強的緣故。

“陛下年少,只是如今不顯,長此以往,卻會傷了底子,或會早夭。”那太醫適時提醒。

“之前倒是未有太醫診出過……”闞英立時和他討論。

那太醫臉上劃過一抹嘲諷的笑,轉瞬即逝:“大人應當知道,醫戶世代傳承……”

也就是說,子承父業。這在其他行業似乎不算什麽,但於太醫而言,似乎就不大好了——或許子孫沒有祖先那樣優秀的本領,卻要放在超出能力範圍的位置上。

明慕完全插.入不了他們之間的談話,想到之前喝的苦藥,簡直頭皮發麻:“或許……不用喝那麽久……?”

“舅舅……”

倒是明璇,秀氣的眉眼中滿是擔心:“舅舅陪我一起喝?”

面對小孩子,明慕說不出拒絕的話。

他以前看過網絡上的段子,說小孩子不願意喝藥,有大人作為榜樣會好很多。

雖然明璇看起來很懂事,但幼崽哪有喜歡喝藥的?

明慕握了握拳,艱難地下定了決心:“好、好吧。”

煎藥還需許久,目前當務之急,便是午膳。

指望公主府原先的下人顯然不可取,現做已經來不及了。

明慕問了臨西王府的位置,眼睛一轉,蹲下身,和明璇面對面,柔聲問道:“阿璇還記得帶你來燕都的那個哥哥嗎?”

忘了誰都不會忘了他。

想到那位喜怒無常的世子閣下,明璇瘦小的身體似乎有些發顫,不太敢擡頭看明慕,聲音很低:“我、我記得的。”

見她似帶恐懼的樣子,明慕打消了去臨西王府蹭飯的想法。

由於瀾哥的異族相貌,他一直不太討小孩子的喜歡,甚至有嚇哭小孩的經歷。

“好吧,我們去外面吃。”明慕小心地摸了摸明璇的腦袋,“其實他挺好的,不用太害怕。”

“嗯,我聽舅舅的。”

明璇像是完全擺脫了往日陰郁的氣息,小臉上露出一個天真可愛的微笑。

公主府在東坊,隔壁南坊就有不少酒樓,最有名的一家稱作狀元樓。

明慕雖去過燕都的不少地方,但還是第一次在宮外吃飯,不顧闞英欲言又止的眼神,興沖沖地要去定包廂。

狀元樓的掌櫃雖不知道明慕的身份,但卻看出闞英是宮裏人,立刻清了一間包廂出來,又喊來手腳利落的小二幫忙唱菜名。

他嘴皮子極為利落,雖見這包廂的主人是燕都中的生面孔,也沒有表露任何情緒,只神色如常地接了點的菜,下樓準備。

“舅舅,好多人。”

明璇趴在窗戶上往外看。

狀元樓是燕都中少見的兩層結構,從二樓能直接看到遠處金碧輝煌的宮城。

燕都繁華,街上人來人往,叫賣聲絡繹不絕。

趁菜還未上,明慕幹脆給明璇介紹燕都地勢:“最中心是宮城,燕都中的四坊是根據宮城朝向決定的……”

這種寓教於樂的小知識倒是比枯燥的書本更能讓人接受。

舅甥兩個對著“看地圖說話”這個小游戲不亦樂乎,而樓下,似乎傳來了隱隱的喧鬧。

明慕沒聽清,好奇地往那個方向瞥了一眼。

任君瀾的卷發和小辮子在人群中格外醒目。

“瀾哥!”

他在樓上喊了一聲,聲音不大,但對方卻往明慕的方向瞥了一眼,似乎看到了樓上的人。

“你看什麽呢——怪物。”

堵在任君瀾前面的是一個衣著華貴的勳貴,頭戴金冠,腰纏紅寶的青年人,口出挑釁,身後跟著一大群小廝。

後面兩個字說得很輕,幾乎要淹沒在熙攘的人群裏,卻能讓對方精準地聽見。

這種人出現在燕都,往往能直接猜到他的身份:勳貴。

公侯伯子男,五等勳貴,從開國便一代代繁衍興盛,時至今日,已枝繁葉茂。

由於和帝王的緊密關聯,他們往往是皇帝的馬前卒,永遠旗幟鮮明地站在天子這邊,和朝廷文官形成平衡。

但今次小皇帝登基後,似乎根本沒有接觸他們這些勳貴的意思,反而將壽昌伯全家流放。

外戚和他們不算一條道上的,帝位更疊,外戚猶如過江之鯽,多一個少一個也沒什麽,但長久的冷落叫他們心生惶恐,再加上這戶公府毗鄰臨西王府,知道皇帝早早收拾,昨晚便見來了人住。

今日略略註意,便註意到對方的身份:王府世子。

這……陛下不用他們這些“老人”,反而叫臨西王府的世子入燕都,難不成是打算叫對方替代他們的位置?

皇帝的心就那麽大,叫別人占去了,他們又該放在哪?勳貴一代代靠的就是皇帝的偏愛,若是被忽視,便是直接樹倒猢猻散的下場!

因此,才有了今日挑釁的這一出:他們需盡快確認小皇帝的目的,以及這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。

假若此人受不住挑釁,直接去宮裏向皇帝告狀,也可給他們一條面上請罪的機會……

若是明慕知道他們的想法,倒是能直接用一個詞形容:“黑紅”,和他之前試圖使用的方法一樣。

那青年心中設想不斷,卻忽覺腹部劇痛,身後的小廝們慌亂驚叫,緊接著,天旋地轉。

他、衛國公府的嫡次子,居然當街被人毆打?

青年躺在地上,半撐起身體,原本的挑釁之意變成十分,對上那異族世子的碧綠雙眸,咬牙道:“廢物,你們就看著我被打?”

小廝們瞬間一擁而上。

事情發展極快,叫在樓上觀望的明慕措手不及,他探出大半身子,不自覺握緊了窗框:“闞大伴,快、快叫人攔著!”

怎麽回事啊這群人?居然能把瀾哥惹生氣?

“陛下,您快下來。”

見到小皇帝的危險動作,闞英心都快跳出半截,立時到小皇帝身後,小心翼翼地拽著對方的袖子,生怕嚇到陛下,哪怕撞破了皮都是對盛朝的損失!

“舅舅!”

明璇的心咚咚地跳著,直接抱住明慕的胳膊,試圖把他拽回來,“好危險!”

“我沒事。”

明慕順著他們的意思,縮回身子,安撫地拍了拍明璇的肩膀,叫他們不要擔心:“有事的是下面。”

他簡單把自己看到的說了一遍,只擰眉道:“居然這樣無法無天……”

“……當街圍毆他人!”

闞英:“……”

明璇:“……嗯。”

不管怎麽說,都好像是那位世子先揍人的吧?

明慕關心則亂,還預備下樓,被闞英千方百計地攔下,幾乎要哭了:“您千金之軀,若是被誤傷,奴婢萬死難辭其咎啊!”

“舅舅,阿璇害怕。”

明璇是小孩子,五歲也不是男女大防的年紀,直接抱住明慕的胳膊,不讓他走。

“……闞大伴去拿令牌去,把他們都帶上來。”明慕真的有點生氣了,吃飯的心情都快沒了。

闞英是宮中新晉的紅人,過往的官職也不算低,走出去不少勳貴高官認識他,如今貼身照顧新帝,這下更是不敢得罪。

他快速領了命,叫另一個小宦官進來包廂,方便伺候,自己則是急匆匆地拿了令牌下樓,心裏把雙方罵了數遍——

什麽時候鬧事不好,偏偏在陛下面前!偏偏在用膳的時間!

他特地讀過醫書,飯前積郁最不好消化、又會傷胃。

等到了狀元樓前,局勢已一發不可收拾,那公府少爺帶來的小廝在任君瀾和他的親衛面前簡直不堪一擊,周圍行人小販都遠遠地避開,不敢招惹這兩位達官貴人。

“衛少爺、世子殿下,暫且歇歇。”

闞英雖是笑著,但笑容卻充滿陰翳,幾乎叫人懷疑,他下一刻會不會掏出把刀來,直接將得罪他的人斃於刀下。

他取出一枚明晃晃的金鑲玉令牌,上面鐫刻著龍紋,令牌的主人是誰不言而喻:“陛下今日出宮,不巧見到了這場鬧劇,叫咱家來看看,也好判個對錯。”

那國公府的少爺都傻眼了:他們雖有面見皇帝的想法,但不是現在啊!

有機靈的小廝立刻屁滾尿流地離開,回國公府稟告長輩去了。

“兩位,還不快請?”闞英皮笑肉不笑的。

任君瀾倒是不在意他的態度,只微微頷首當做招呼,解下腰間的佩刀,丟到親衛手上,自己孤身上樓。

少爺咬了咬牙,直覺不能叫這異族人搶先,便幹脆跟在後面,也上了樓,去了包廂。

二樓的包廂不少,那異族人卻準確無誤地在其中一扇門前停下,敲了敲門。

立刻有人開了門,看服飾,也應當是宮裏人。

這少爺心中的疑慮越發身後,狐疑地看著對方,不知道這人是怎麽找到正確的門。

“瀾哥?”

一道清脆好聽的少年聲音驀然響起,少爺循聲望去,只見一個看起來柔軟可親的少年坐在位置上,相貌極佳,膚色勝雪,眸如點星,只輕飄飄地瞥一眼,便叫人暈暈乎乎——

這位就是他們的小皇帝嗎?

——

“剛才是怎麽一回事?當街圍毆、真是——”

小皇帝不會用古代的臟話,氣得臉都紅了,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去拽任君瀾的手,看他有無傷勢:

畢竟“判案”得公證,不能徇私。

任君瀾沒說話,那少爺卻立刻哭嚎了,只跪爬到小皇帝勉強,期期艾艾道:“請陛下明察,草民只是擋了世子的路,便無緣無故地叫人打一頓……”

他倒是很懂先下手為強的道理。那宦官出來時,倒是很驚訝居然正好撞到了陛下,不過這倒方便了後續動作——他們打聽過,新帝和臨西王府似乎沒什麽淵源,只以為小皇帝是因著在西寧府居住過的情誼,又想拉攏,才叫此人進燕都。

於是哭訴得更加大聲:“陛下,草民冤枉……”

明慕擰著眉,瀾哥不會無緣無故揍人的,對這番說辭只信了半分,兇了一句:“閉嘴。”

那人立刻止住淚,倒是蹭得更近了一些。

明璇不喜歡別人接近舅舅,更不喜歡這人越來越近的距離,幹脆擠到舅舅懷裏,埋著臉。

明慕以為她被嚇到了,一個用力,將幼崽抱在懷裏,輕輕拍了兩下,扭頭對身邊的小宦官說:“看看菜什麽時候上,小孩經不住餓。”

吩咐完了,他最後看向任君瀾,對方孤零零地站在一邊,垂著眸,不做辯解,也沒有說話。

“你、世子來說說,是怎麽回事。”

明慕幾乎立刻想上前,握住任君瀾的手。

“他說,我是怪物。”

任君瀾擡頭看向明慕,露出那雙碧綠色的眸子,又很快低下頭。

只是在他看不見的角落,碧色眸子中閃過一抹兇意,只叫跪在地上的少爺見到,瞬間激起了一身涼意。

他似乎意識到,招惹這位世子,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。

明慕在聽完那句話後,微微張口,幾乎說不出話,莫名的怒意湧上心頭,氣得肝疼。

——他在前世見多了金發碧眼的外國人,並不覺得瀾哥奇怪,只眼睛顏色不同;再者西寧府的混血雖不多,但也有些,不顯得突出。

但在燕都,這點異樣便立時顯了出來,甚至成為別人攻擊的目標!

明慕出離憤怒了。

“你、你當街詈罵他人、還、還敢惡人先告狀……”

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,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,渾身無力:“叫你家大人來……”

“舅舅!”

明璇靠在明慕懷裏,第一個發現他不對勁,驚慌地喊了一聲。

任君瀾失了原本淡然從容的態度,及時將明慕倒下的身體接住,攬在懷中,目光猩紅,像是擇人欲噬的兇獸:“快去叫大夫。”

一屋子的人瞬間慌了,闞英剛跟著進來,便見變亂,站都站不穩,隨手抓了一個宦官:“快去郡主府,喊那個太醫來!”

小宦官應了一聲,一溜煙地往外跑。

完了!

那少爺跪在地上,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,要是小皇帝叫他氣出好歹來,他賠上一家都不能夠……濃重的後悔情緒瞬間湧上心頭,心道家裏人真是發了瘋,非叫他惹什麽事,難不成小皇帝真能一輩子不用他們?

他不敢惹眼,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。

小小的客棧包廂裏陷入死寂的沈默中。

明璇及時從明慕身上下來,拽著舅舅的衣服不放,原先被柔軟情緒填滿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捏住,叫人喘不過氣——

舅舅生病了?舅舅會不會……死?

父親死時,臉色是死一般的灰白,輕飄飄的,明璇只見了一眼,就有人用白色的布裹住他,放進棺材裏。

小女孩低聲哭了起來。

“閉嘴——”

任君瀾雙目盡是血色,頭痛欲裂,幾乎分不清夢境與現實,許多破碎的畫面輪轉,聽到低低的哭聲,甚至以為回到了夢中——

他眼睜睜看著明慕在他面前倒下,叫來了多少太醫都無濟於事,可生死之事無法逆轉,只能從那群人口中聽到那句:“陛下殯天。”

後來,他抱著明慕的屍身不願松手……

那副畫面,好像和此時重疊了。

任君瀾一摸腰間,抓了個空,才想起佩刀在門口卸下。

“太醫來了——”

驚叫聲從門口傳到包廂,不一會,便有背著藥箱的大夫氣喘籲籲地跑上來,一刻也不耽擱,去探小皇帝的脈。

任君瀾低著頭,看不清表情。

漫長的沈寂過後,太醫終於開了口:“陛下無事,先前寒氣入體,內外虛弱,又沒有按時進食,氣急攻心,才暈了過去,只取一碗糖水來,叫陛下服用,便無事了。”

太醫的診斷出來之後,整個房間的凝重氣息渾然一松。

糖水立刻便弄好了來,緩緩給明慕餵下,脈象逐漸恢覆平緩。

任君瀾也不再死死抱著明慕,微微松開,方便宦官們動作,最後預感到懷中人稍微一動時,又將人放開,讓闞英扶住。

自己則是一言不發地站起身,走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少爺面前,右手捏拳,狠狠揍了上去。

他是習武之人,力氣極大,幾拳下去,那人立刻口鼻出血,驚叫一聲。

不論那人如何掙紮、哭嚎,都無法從任君瀾手中脫身,只能任由對方一拳一拳地砸下來,最後逐漸沒了氣息。

“瀾、瀾哥。”

細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,任君瀾的動作一頓,拳上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流下,砸到地板上。

“別打了……”

明慕口中還泛著糖水的甜味,糖放得太多,都有點惡心。

他由人扶著起身,靠在了任君瀾的背上,聲音低低的:“我們先吃飯吧。”

好丟人啊……

因為不按時吃東西低血糖了,還叫這麽多人圍著。

明慕想起剛才暈倒的一幕,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。

“好。”

這聲音聽起來好怪?

明慕還未深思,忽覺腳下一空,被任君瀾背起來。

“咦?”

“我們……去王府。”

不是錯覺,現在瀾哥的狀態好怪!

明慕想從任君瀾背上滑下來,卻被對方緊緊捏住腳踝,就要往外走。

“等等!等等!”

他著急忙慌地在任君瀾背上拍了幾下,真有點害怕這個狀態下的瀾哥把他背到大街上……倒不是說不可以,只是很害怕他出事。

天知道明慕醒來後看到任君瀾揍人的時候有多害怕。

包廂裏完全亂成一鍋粥了,被打的青年生死不知,明璇也沒顧上,不知道會不會給她留下心理陰影……

明慕簡直頭皮發麻。

他用力蹬了兩腳,終於從對方背上滑下來,一轉頭,和包廂外,滿臉詫異的國公對上視線。

對方年約四五十,穿著正規的朝服——明慕之前惡補過知識,一眼能瞧出這是國公服,大約是那青年的家人長輩。

“臣拜見陛下。”

衛國公面色如常地下跪行禮:“小兒無狀,驚擾了世子,請陛下降罪。”

明慕尷尬地笑了一下:“免禮。”

……雖然他家瀾哥已經找回場子了,把人打得頭破血流,昏迷不醒。

還好他暈倒時,闞大伴清空了酒樓的客人,京兆尹和北鎮撫司來得及時,將狀元樓團團圍住。

不然也、太尷尬了。

“先給他看傷吧。”

明慕將狀態不大對勁的任君瀾拽在身後,回護之意明顯,又示意闞英,往明璇的方向看了一眼:“帶郡主去用膳。”

他醒來,眾人瞬間有了主心骨,簡單幾句將局勢控制住,各司其職。

房內的人被他支使得團團轉,回頭一看,國公還跪在地上請罪呢。

明慕有點頭疼,這件事鬧到現在已經說不清楚,一開始還能說對方挑釁在先,被錘一頓情有可原。可後來,瀾哥被他昏迷刺激,下了死手揍人。

還好自己昏迷不久,很快就醒來了,及時制止了他的行為。

饒是如此,那位青年也被揍得不能看了……

“國公先請坐吧。”明慕指了指房間裏的圓凳,“鬧成這樣,理當是我向國公賠罪了。”

他舍棄了自稱,只以你我相稱,以示自己絕不會用強權壓人,保證公正。

國公淺淺坐了圓凳的一半,不敢坐實,聽聞此言,又要行禮賠罪:“陛下可是折煞臣了,這混小子向來喜歡口出狂言,如今叫他吃點教訓,長長記性,臣還要多謝世子。”

明慕:“等等,這倒不必,瀾、世子也有錯……”

“吃。”

他面前驀然出現了一疊糕點。

任君瀾低著頭,沾血的手藏在身後,微垂著眸,碧綠的瞳孔中染著一層血翳,還未散去。

那疊糕點被他往前推了推,道:“別生氣,我道歉,但是小囝要吃東西。”

明慕有些心軟:“沒生氣,瀾哥,我會吃的。”

這麽說著,他倒是沒有動作——在討論事情的時候突然吃東西反而很奇怪吧?

任君瀾沒有放棄,將糕點又推了推,一副不達目的誓不放棄的樣子。

衛國公見到兩人之間的互動,心中嘆氣:

簡直要了老命。

本以為臨西王在燕都中根系不深,能稍微欺負一下。沒想到人家不是來當官瓜分皇帝寵愛的,而是直直奔著皇後那個位置去的。

這往哪說理去!

【作者有話說】

改了攻的醫鬧(bushi)情節,很抱歉給寶寶們帶來了不好的閱讀體驗TVT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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